李晓江
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坐落在北京的车公庄西路，周末还有人进进出出，这里诞生的一张张图纸和模型见证了中国的城市建设。
今年66岁的李晓江，是高考制度恢复后第一批城市规划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工作后主持参与过北京、新北川建城、成都天府新区、重庆两江新区、珠三角城镇群等众多规划。
李晓江已从中规院院长的位置上退休，他现在更愿意提及的，是京津冀协同发展专家咨询委员会专家这个身份。
在成立雄安新区还未对外公布的时候，他就开始考察当地的自然地理条件，为以后规划工作做准备。他谦虚地说，雄安的规划都是院里的年轻人在做，“我不是唱主戏的，而是敲边鼓的”。实际上，他为新区编制审批、国际咨询、方案招投标等工作不断奔走发声。
“雄安新区是京津冀协同发展战略中一个很重要的步骤，是配合北京治理大城市病，优化区域空间格局的重大决策。”李晓江认为，雄安的意义不在于轰轰烈烈搞建设，而是要拿出一套核心的制度设计，让市场发挥作用，能够接纳北京非首都功能转移，进而成为一个真正创新有活力的城市（详见南方周末报道《雄安，成长进行时：“把城市轻轻放进这片空间”》）。
从一张白纸开始治理大城市病
南方周末：北京已经有通州作为城市副中心，为什么还要建设雄安新区来疏解非首都功能？
李晓江：北京作为14亿人民的首都，它有四个核心功能：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国际交往中心、科技创新中心。
搬迁首钢、把市政府放到通州，这都说明了北京在逐渐理清发展思路，即把这些核心功能服务好，把非首都功能疏解出去，不能把什么都抓在手里，有舍才有得。
和城市副中心不同，雄安新区的意义是要站在京津冀协同发展这个大的国家战略下面去思考的，再宏观地说，雄安将探索人口经济密集地区的优化开发模式，成为城市的文明典范。
南方周末：京津冀协同发展战略是2014年提出的，雄安新区如何承担起带动京津冀协同发展的使命？
李晓江：京津冀地区发展分化严重，政府之间有很强的竞争关系。这导致的结果可能是北京把天津的一些机会抢了，更别说河北的机会。你看在中国全面脱贫之前，河北有不少国家级贫困县，雄安所在的保定市也有。
雄安新区成立伊始，可以利用行政手段直接承接北京的央企、高校、医院、科研机构。行政手段是一时的，深层次的体制改革慢慢推进后，可以有效带动河北省的产业升级，走低碳可持续的发展道路，而不是让高能耗高排放的产业继续把京津冀罩在雾霾中。
南方周末：雄安能长久地留住这些疏解过来的资源、产业和人口，并带动河北的发展吗？
李晓江：我们规划师把城市规划得怎么好看，交通怎么方便，这些都是外在的东西。2017年，我所在的京津冀协同发展专家咨询委员会组织过一个闭门会议，会上有河北省的领导，也有大互联网企业代表。企业代表称，他们考虑的不是来不来雄安的问题，而是来了以后能不能招到想要的人。
企业跟着人才走，人才有多方面的需要，包括教育和医疗。我觉得雄安很牛的一点是，引进了北京的北海幼儿园、史家胡同小学、北京四中和宣武医院。人们来到雄安是要生活的，如果他们的孩子都能一路从北海幼儿园上到北京四中毕业，我觉得很多人愿意来雄安干个12年。
雄安新区容东片区安置房项目建设现场。
南方周末：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建设了很多特区和新区，比如深圳和浦东，带动了区域发展，雄安和它们有何不同？
李晓江：这些特区和新区是中国上一轮发展的产物，在已经发展得比较好的地方锦上添花，我理解就是发挥大城市的辐射带动作用，提升大城市的能效和产业转型。但这仍然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发展理念，给大城市倾斜扩地盘扩增量的机会。
雄安不同，定位就是要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带动京津冀协同发展，从一张白纸开始防治大城市病，是实际问题为导向，是雪中送炭。
不会有天通苑、燕郊那样的睡城
南方周末：雄安如何防治大城市病？
李晓江：大城市病的根源其实是发展模式问题，一个城市要解决财政可持续和生态可持续的问题，不能依赖于卖地和炒房，不能天天发文件讲生态文明，实际上却还是走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
现在雄安比较明确的是，从规划建设的层面，尽可能优化空间布局、提高城市效率。比如说，雄安有70%的蓝绿空间，有组团式布局，有窄路密网的路网体系和快速轨道交通体系，适当在地下布局一些交通和市政基础设施。
雄安市民服务中心停车场内，停靠着新能源接驳车和无人驾驶车，充电桩随处可见。
南方周末：深圳等其他城市也采用了这种组团式布局，为什么这种规划有助于改善人们的生活？
李晓江：以雄安新区的起步区为例，在100平方公里的城市建设用地上有5个组团，那么每个组团大约是20平方公里。每个组团内部再划分成6-7个大小单元，每个单元内都能满足工作、就业、服务、生活、居住、娱乐、休闲等功能。
每个组团和小单元都富有活力，人们选择适合自己的区域工作和生活。比方说你生活在一个大学园区里面，你看到的将不只是师生的宿舍和教室，配套的生活、娱乐设施都会比较齐全。雄安不会搞大的功能分区，避免中国大城市常见的职住分离、超长通勤，像天通苑、燕郊那样的睡城不会有了。
南方周末：如果未来雄安人口一下子涌入过多怎么办？
李晓江：雄安新区范围内的原有居民是100多万，现在为了建设新区来了不少做基础设施的央企和工人，未来产业成型、吸引人口是值得期待的事情。
中国人口多、城市大是一个客观事实，但不必刻意追求人口规模的具体目标，要尊重城市发展的规律。我们在规划上给未来预留空间，让城市在整体结构上富有发展弹性。
我出生于上海，上海发展不错，但是有个缺点就是人口密度太高了，放眼望去全是那么密的高楼，很难看到宽敞的绿地空间，现在上海也在推进“五大新城”开发疏解人口。
我可以肯定的是，未来哪怕雄安吸引了很多人过来，也不会让大家住在超高层的房子里面。你看像纽约、伦敦、东京这样的世界级大都市，大部分居民也都是住在低层、多层建筑，最多也就是十几层的小高层。雄安也只有在很小的特定区域内才会盖高层和超高层的办公和酒店建筑。
南方周末：现在回顾雄安新区的系列规划，当时专家们争论的城市发展制约因素是什么？现在解决得如何？
李晓江：我们从2016年5月底开始调研雄安新区，发现当地有很多很大的坑，二三十米深面积好几公顷。这是因为当地老百姓盖房子前一定要拿土填到一定高度，然后就留下了这些痕迹。
我们深入研究后发现，雄安新区面临三个水问题：
第一是水安全，地势比较低洼，要采用工程措施进行防洪和排涝；第二是水资源，此处缺水，虽然现在是华北平原上地下漏斗不太严重的地方，但是考虑到未来的人口增长，水资源还是比较紧缺，可利用南水北调工程的水资源；第三是水环境，白洋淀水质较差，原来有大量Ⅳ类水V类水，现在也在积极补水治理了。
当时，我们专咨委专门提出，在城市建设的3个规划之外，一定要编制一个白洋淀治理与保护的规划。这个规划是由中国工程院院士、中科院生态环境研究中心研究员曲久辉老师牵头做的。
白洋淀碧波万顷，荷叶随着微风摇曳。
南方周末：可否描绘下你设想中生活在雄安新区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李晓江：我的期望是，未来的雄安会有深圳粤海街道那样的混合开发模式，会有杭州那样呵护滋润水体岸线的态度，会有成都那样轻松闲适的生活氛围，会有上海那样为了保护城市风貌划定“永不拓宽的马路”。
从家里窗户望出去都是美丽的风光。下楼买菜、接送小孩都能在十分钟之内搞定，通勤节约下来的空闲时光可以在公园里散步健身，也可以约朋友喝茶聊天，聊的是梦想而不是房价。
找不出完美样板，雄安要去寻找各种可能性
南方周末：你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城市规划专业的大学生，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如今，你主持参与了很多地方的规划建设，你看到这次雄安的规划建设与以往有何不同？
李晓江：首先，像雄安这样在一片农田洼地上建城，和在传统老城里建新城搞扩张是很不一样的，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我和中规院雄安研究院的执行副院长殷会良，在2008年汶川地震后一起参与了新北川从选址到规划、到建成的全过程。我们深刻地意识到，新城的规划不只要讲科学，测量各种数据、搭建各种模型，也要回顾历史。当时你们南方周末还出了一篇《北川县城迁址考》，让北川县城还在世的老领导都谈谈迁址的历史，给我们选址和规划提供了宝贵的历史材料。
我们当时向吴良镛院士请教北川新县城选址，他提醒我们不要光谈“科学”，也要研究历史。人类文明数千年，任何自然灾害降临，往往历史越悠久的地方越安全，这是一代代原住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生存经验。
雄安是千年大计，要让人们过上美好生活，而美好生活的前提就是安全，防洪防涝、基础设施都要安全第一。保障安全的同时，雄安要走出一条不依赖土地财政、避免大城市病的可持续发展道路，我想雄安一定是改革开放以来要求最高、难度最大的规划项目了。
南方周末：你曾说过，雄安要做中国城镇化下半场的探路者，你能总结一下中国城镇化上半场的特点吗？
李晓江：中国城镇化的上半场是高楼林立、水泥森林、玻璃盒子、大广场、宽马路，这是贫穷时代的审美，对历史文化的自信和保护少了。
在改革开放的头二十多年，我们的道路往往是“拉链马路”，挖了填、填了挖，长期处于施工状态。因为我们那时候太穷，没有像样的城市设施，只要一根输电线和一条供水管即可，后来随着城市不断发展，雨水要收集、污水要处理等等，这些需求逼迫城市不断追加设施。
更让人深思的是，政府通过买卖地皮，把70年的税费一次性收上来，城市暴风骤雨式地扩张，沉浸在一种只会搞钢筋水泥砖头瓦块的兴高采烈之中。如此一来，设计院拿了设计费，施工单位拿了施工费，城市的GDP也上去了，最后人们看到的是千城一面。
建设中的地下管廊，未来将满足交通和市政管线的铺设需求。
南方周末：在你眼里，中国城镇化下半场是什么样的？
李晓江：一定程度上，我觉得是回归生活常识，真正关心普通人对美好生活的需求，关心教育、医疗、空气、阳光，让人们有尊严地安全地生活在一座有活力的城市里面，有公平的福利待遇和健全的保障，有幸福感。
比如说，现在地方政府财政逐年吃紧，城市规划建设要把钱花在刀刃上。2015年，我还在中规院当院长的时候，许多城市兴起建地下综合管廊的风气，一公里的建设费用动辄数千万甚至数亿。雄安新区也规划了地下管廊，我给当地提过建议，地下空间无需过大，无需追求表面的数据，等发展到一定程度再建也来得及。
我们要少关心物质性的指标，多关注人们的多元需求要如何满足。你看我们这代人是哪里有好工作就去哪里，而你们这代年轻人想法变了，哪里有好生活、哪里能让家庭利益最大化、幸福感更强就去哪里，用脚投票。
南方周末：雄安要怎么探这条路？
李晓江：城市规划是跟随社会的发展一起进步的，我希望是用我们规划人前半生四十年的经验，总结教训，帮助雄安来探路。
雄安这几年，我觉得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是编制好规划，去建设一个有吸引力的城市，搞规划和搞建设都是容易的事情，都是快活儿。
而慢活儿、难活儿是一个城市要摸索和调整自己的发展模式，雄安的前面没有一个完美的城市样板可借鉴，如果有的话那也就不需要雄安了，相对来说我觉得广州深圳一些综合开发的街区还是值得学习的经验。
可能正因为找不出完美样板，所以雄安要通过实践去寻找各种可能性，谁也不能保证雄安新区所有的方法都是对的，但我们要有一个容错试错的机制，要有制度创新的决心和紧迫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