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琦之问的时代隐喻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落叶的时间。
“哪里贵了？”“这么多年了工资涨没涨？”“有没有认真工作？”
这是“直播一哥”李佳琦近期质问粉丝而引发争议的三个问题，让他迅即陷入舆论旋涡，声讨声不断。李佳琦的问题，问题在哪里？暴露了什么问题？其实，这些问题，不仅击中了软阶层的痛点，而且揭示了一个新真相：高增长的时代确实已经成为过去。
上涨不再是必然
李佳琦的问题，有什么问题？
如果这些问题不是出现在一个以“所有女生”“猪猪女孩”为口头禅的直播间，如果不是出自一个需要不断提供情绪价值的直播顶流，如果不是在一个经济下行的年份，这三个问题其实没有多么离谱。之所以引发这些反弹，可以说暴露了当下真实的时代氛围：努力就必然成功的信条遭受拷问，增长必然持续这样的思维，可能成为过去。
换而言之，作为一个普通软阶层，你可能不算不努力，但是很抱歉，工资确实涨不起了。从数据看，这些年收入上涨幅度比起经济增长，有所差距，比起房价之类更是遥不可及。更重要的是，私营企业收入增长也低于非私营企业，而私营企业其实容纳了大多数打工人。2022年城镇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年平均工资65237元，2022年全国城镇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年平均工资为65237元，比上年增加2353元，名义增长3.7%，扣除价格因素，实际仅仅为增长1.7%；对比之下，2022年城镇非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年平均工资114029元，名义增长6.7%，扣除价格因素，实际增长4.6%。而根据中国统计局提供的2012年数据，全国城镇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年平均工资名义增速达到17.09%，非私营则增长11.89%。短短十年，从17%降低到3.7%，“工资涨不起了”之叹有其真实基础。
李佳琦言论之后，有妈妈表示自己花79元囤了7天的物资，也有胸外科医生表示自己一个月开了近80台手术，平均每台手术的收入低于500块钱。前段时间，嘲讽男性“如此普通而如此自信”这句话很很流行，这可能被认为是女性意识的提升，但其思维本质还是成功学滥觞的结果，也大大低估了当下作为普通人的难度——在萧条时代，成功不是唾手可得，甚至可以说，在这样一个时代，做一个普通人也需要拼尽全力。精英如果失去对普通人的共情，那么就会失去了基本盘，也容易被时代质疑甚至反噬。
也正因此，大家工资没涨，李佳琦却让消费者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显得多少有点缺乏同理心。经济下行，自然意味着机遇缩水，就会直接影响多数人的生存状态。成年人面临的35岁现象之类就不说了，青年人也面临梦想的打折缩水。就业方面，稳定压倒了发展。按照某机构数据，大学生最近七年的工资，上涨幅度已经连续七年低于10%，对比不断上涨的衣食住行成本，这意味着，大学生比起过去，可能更“穷”了。当工资上涨不是必然，当努力和成功不能画等号，城市中产阶层的下移也不言而喻，这也是徐瑾经济人专栏曾经多次谈及的软阶层社会。
在今天，作为一个中产家庭的孩子，即使幸运找到工作，往往也面临“出道即巅峰”的尴尬状态：他（她）的收入根本不足以配得家人的付出，而且单纯依靠这些收入，根本无法维持昔日在家中的居住生活环境。这意味着，这些年家里人为鸡娃、读大学的成本收不回来不说，家里人可能还得在他刚工作几年继续补贴，依靠自己买房之类更成为普通人遥不可及的传说。这些年“全职儿女”、“江浙沪独女”、“小镇贵妇”之类人设在社交媒体走红的原因，恰好在此，这些人设看起来各有差异，共同点都是强调原生家庭，个人奋斗因素则几乎被放置于可有可无的地位。
李佳琦的时代隐喻
李佳琦之问引发风波，不仅映射出大众的集体情绪，其反噬，也裸露了这个时代造神毁神的手腕。
李佳琦从草根登顶巅峰再度面临全网批判，也不过几年时间，从南昌柜员到今日直播一哥，一年收入超过2000家上市公司利润，他的成长可以说火箭速度。大众最擅长的事之一，无非是制造一个偶像，再亲手毁灭他。从这个意义而言，不妨对李佳琦宽容一些，他今天的遭遇，也是这个时代的隐喻之一，很多曾经的大人物，都不得不面对风头不再的局面，小人物更是如此。
牛市猪会飞，经济上行的年代，时代的浪潮风帆高涨。新事物新机会不断涌现，中国各行各业推崇年轻，李佳琦之类直播顶流亦受益于此。一个流行的说法是，中国市场变化巨大，中国一年等于国外七年，这样一来，出道两三年的新人，完全有可能等于国外十来年经验的老人。从投资界也可以看出，一级市场出现不少自称专门投资90后的投资人，二级市场也不例外，最初80后投资经理出现的时候，曾经让不少老外羡煞这种独立执掌的地位，在国外往往是需要到中年之后才可能有的待遇。再到后来，90后也出了百亿基金经理，一切惊奇都不再新鲜。到如今，顶流基金规模不断缩水，有人才回过味来，基民的投资年限可能都超过基金经理的年岁，未必是好事，这意味着基金掌舵人对于市场、行情以及经济的理解，都没有经历过一个完整周期的考验。
一旦经济下行，浪潮褪去，也许我们发现不是某些人在裸泳，而是每个人可能都在裸泳。过去光鲜与风头，不少是时代与平台加持的投射而已。不满情绪需要寻找宣泄对象，就像李佳琦这次不幸引爆社会情绪。中国的移动互联网浪潮，在金融业之外曾经开启了一波红利，使得不少普通人也有了年薪百万甚至财务自由的可能，投身其中，似乎就是与时代脉搏共振甚至创造时代，但是当收缩来临，各种狂想会遭遇最现实的狙击。
如今，不少互联网大厂开始降本增效，35岁资深员工一旦下岗，发现自己的傲人业绩更多来自平台支撑，自己更擅长的，似乎更多是汇报、ppt以及各种行业黑话，即使愿意降低身价去小厂，却也面临水土不服局面。至于大厂的一些年轻人，现在似乎把大厂当做工作的一个过渡，一边工作一边考编，一旦考上老家编制，往往义无反顾回到老家，哪怕薪水可能只有原来的零头。
大众努力是事实，工资不涨是事实，李佳琦让大家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不全面，但是反过来，如果把自己工资不涨的愤怒宣泄在他一人身上，也不够公允。批判他可能是安全的，但是把一切问题都归结为直播带货甚至资本，则不过一种迷思。
如何重新定位
前直播顶流、前明星企业家、前著名投资人、前知名作家、前资深媒体人等等，在一个不断翻滚的时代，前之后的头衔，无论曾经如何名重一时，最终多数都会轻如尘埃。在一个逆水行舟的时代，每个人都可能面对身份的洗牌遗忘，运气好还可以有重塑，运气不好就不知伊于胡底。过去的真如桥水不回头，大人物尚且如此，小人物就不说了。
比如在上海，虽然作为社保基数的社会平均工资每年上涨，但是现实情况并非人人皆大欢喜，按照官方数据，2022年年末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期末参保人数为1535.69万人，到了第二季度，该数据为1528.62万人，这意味着大概减少了7万参保。中产各种坑，总有一个等着你，无论是中年失业还是二胎，总有意难平之处。前段时间有一则新闻引发不少软阶层感伤，一个深圳的44岁工程师在前东家公司坠亡，此前曾多次讨薪未果。
过去的成功已经成为过去，新的目标遥遥无期，如何调整？经济高涨时代，大家随时可以转换身份，高管、企业家、投资人、网红、半官方身份等身份可以重叠转换，随时转变赛道，但是在经济下行时代，旧有的身份失去之后，新的成功很难立等可取，类似俞敏洪和张兰这样依靠直播翻身的企业家可以说凤毛麟角，更多人面临的问题是，过去凭运气赚到的钱，如何不凭本身输掉？软阶层怎么办？
金庸笔下的韦小宝，游走江湖庙堂之余，发现大事不妙，可以带着多位佳人润走，以“老子不玩了”作为潇洒告别。在今天，天下虽大，却是处处需要二维码，可以隐姓埋名的地方太少。更能击中人心的，大概是最近夏天热播剧《莲花楼》主角李莲花的感慨，他的口头禅是“你说好不好笑”。他曾是武林天下第一，少年得志叱咤江湖，鲜衣怒马少年郎，为美人一笑不惜浪掷才华，创立了武林中无人不晓的四顾门。后来遭遇了一系列背叛之后，他失去武功与朋友，不得不以半死不活的新身份存在，发现曾经看重的身份就算没有了也没啥，比如那块传说中“赐生则生赐死则死”四顾门门主令牌也就值当五十两银子，还一直没人要买。在这过程中，他没有钱，带着伤，种萝卜，逐渐发现重新活着也不错，这是一种新的生活，过去的天下第一实在没啥意思，“养活着自己，还养活了一只狗，这样的人生还有何求。”在变化面前，接受从武功第一的李相夷到靠嘴吃饭的李莲花的身份转化，也是一种自我救赎。
在时代变革中，如何真正为自己而活，几乎是每个人在今天都要重新思考的问题。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有意义的工作，而工作的意义，有时候不是钱能够弥补，即使年入十亿如李佳琦，也面临职业倦怠，难免在直播说出不恰当的话。在职业生活之外，不妨留白，不必如过去那样全部时间精力押宝职场，留出一些时间给自己的私人生活，培养一些兴趣和圈子，即使不能成为副业，也可以成为滋润生命下半场的可能性。
这或许会被误会为躺平，或许也是一种姿态更优雅的奋斗。毕竟在一个慢下去的社会，我们都要重新刷新自我认识，看清过去的成功多少是时代加成，多少是个人选择，能把过去的负担抛开，看作一个笑话自嘲，也是一种智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即将到来的十字路口，选择更正确的道路。